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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迷们的眼睛,永远都是睁开的

2017-09-08 陆支羽 看电影看到死

陆支羽:一个导演要想获得好评,除了拍好电影,别无他法,因为观众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。一个作家要想赢得尊重,除了写好作品,别无他法,因为读者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。



终于,当我看到第8251部电影的时候,我的第一本电影书《小丑,马戏团的眼泪》正式上市,这就像一场漫长的电影旅程,终于找到一座暂时栖息的驿站。



我曾豪言,活着的影迷,是未完成的电影史;我曾迷惘,雾这么大,我要去哪里;我曾清醒,再造幻想,重塑灵魂,直面自我。而此刻我最想说的是,影迷们的眼睛,永远都是睁开的。



这本电影随笔集里,我书写死去的大师,也讴歌活着的灵魂。费里尼、阿巴斯、伯格曼、大岛渚、洪尚秀、阿彼察邦、寺山修司……他们就像马戏团里一个个技艺高超的异能者,轮番施展魔法。



当红色幕布一次次被拉开,我仿佛一个孩子,被包裹在剧场偌大的襁褓之中,如小丑般又哭又笑。



电影开场了,梦境上升,现实下沉。假如电影史可以在我脑海中自由排列组合,第一位登场的肯定是我最爱的费里尼。他说,每一块小石头都很有用,更何况你们是闪耀夜空的星星。




 七 位 导 演 的 吉 光 片 羽 

七  个  精  彩  段  落  摘  录


【 费 里 尼 】

摘自《费里尼:小丑,马戏团的眼泪》



想做小丑,在很多人看来是个笑话,但却是我深藏多年的伟大梦想。那一身鼻尖描红、嘴角上扬、八字眉、黑眼圈、长睫毛的小丑装束,曾经托付给意大利的费里尼一个自由造梦的童年,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成为我热爱马戏团的重要原因。小丑,就像马戏团的眼泪。


有人曾说,假如费里尼当年没有成为导演,他可能会成为意大利最伟大的小丑。费里尼7岁的时候,就曾数次偷溜出家门,跟着马戏团去流浪。这段童年时期的梦幻经历,40年后被他拍进纪录片《小丑》中。那是1970年的意大利,马戏团文化并不景气,即便费里尼始终笃信“小丑艺术从来不死”,他也不得不面对马戏团渐趋没落的事实。原本以“带给世人欢乐”为使命的马戏团,因为费里尼的电影,让更多人看到了其孤独的一面。


费里尼经典名作《大路》中的流泪小丑马托,是影史上我个人最爱的小丑角色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常以流泪小丑自喻,甚至暗自觉得,这个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马戏团,而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的小丑。我常常想不通,以欢乐之名诞生的小丑,为何会流泪呢?尽管费里尼的电影多少告诉我一些答案,但我始终觉得好奇,在漫长的马戏团历史上,究竟是谁第一个画眼泪的悲伤小丑呢?




【 小 津 安 二 郎 】

摘自《小津安二郎:世界上最伟大的宅男》



假如说,小津安二郎导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宅男,那么原节子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宅女。小津,笠智众,原节子,是我们对小津电影雷打不动的美好记忆;三个人就像日本影坛的物语铁三角,几十年如一日盘腿坐在榻榻米上,时而浅笑,时而抽泣,道尽悲喜,诉尽衷肠。我曾经调侃说,他们仨就像那架经过小津改造的世界上最低的三脚架,缺一脚都不可。父亲尚在世,女儿要出嫁,便是小津永恒而伟大的家庭命题与美学命脉。


尽管时隔多年,我依然常想起《东京物语》里一起赏月的两个老人。70岁的周吉和67岁的老伴富子离开小城尾道,辗转东京,又被儿女遣往热海。老夫妇住在女儿给他们安排的廉价旅馆里,每晚都被隔壁的麻将声、唱歌声吵得睡不好。


东京之行结束,老太太就去世了。儿女们蜂拥而至,遗产随即被瓜分。这或许便是小津害怕成家的缘故吧,他害怕他的电影被撕成碎片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奇怪得妙不可言,不是极远,亦非极近,如云卷云舒,似潮起潮落,正像周吉心头的结。


影片结尾处,他望着最后留下来照料自己的纪子,感慨万分:“真奇怪⋯⋯比起我们生养的孩子来,你算是外人呐,可你却比他们对我更好⋯⋯啊,谢谢你了!”正是那一刻,我也很想对小津说,谢谢你。




【 伯 格 曼 】

摘自《伯格曼: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》



在我的迷影记忆中,伯格曼是一个拥有深度童年阴影的电影大师。他怀疑上帝,却又无法否认上帝的存在,这种痛苦的矛盾伴随了他的一生。出身于路德宗传教士家庭的他,儿时经常跟着父亲去布道。很长一段时间,厄普兰地区的乡村教堂是他的秘密基地。


不同于那些在大自然中被“放养”的孩子,伯格曼的童年更像一场私密的室内剧。我们谁也无法知道,当伯格曼第一次走进教堂的时候,当他从父亲的素黑色长袍后探出眼睛的那一刻,究竟看到了怎样的景象,究竟思考了什么。我们只知道,伴随着痛苦的好奇心,他就像一个孤独的骑士开启了漫漫宗教之旅,甚至穷尽一生都在与上帝对抗。


九岁那年,深爱斯特林堡戏剧的年幼的伯格曼,便孤独地开始了他的光影探索。借助“魔灯”的力量,他用自己制作的场景、木偶与灯光自导自演,一步步从他的生命体验里牵出历史的幽灵、远古的骑士、神父的阴影与死亡的恐惧。假如有一天,伯格曼的一生被后辈拍成传记片,“魔灯”无疑是最好的片名。




【 阿 巴 斯 】

摘自《阿巴斯:大师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》



不通过虚构,或许我们永远无法接近某种真实。谁也不能告诉我,男主角巴迪在《樱桃的滋味》结尾处是否真的已经死去,即便有人给出千真万确的答案,我也终归不会轻易相信。那一刻,通过巴迪的眼睛,我看到参观博物馆的孩子们成群涌过镜头,飞机掠过天空拉出一道白烟,月亮在低沉飘浮的乌云间来回穿梭,继而电闪雷鸣、暴雨倾盆。


随后,眼前变得一片漆黑,直到整个世界被摄影机运转的白昼点亮。阿巴斯扮演上帝,亲自出现在《樱桃的滋味》片场,摄影师和录音师各自忙碌着,远处是士兵们演习的呐喊声。那还是年代久远的1997年,距离阿巴斯真正去世还有将近20年。


那枚小小的樱桃是否拯救了一颗自杀的心,我并不关切。我只想知道,那个看似很狡猾却又无比真诚的阿巴斯,之所以找一个如此像他自己的演员来演男主角,是否是对自己未来葬礼的一场预演?我始终觉得,他是用拍电影的方式导演了自己的死亡。而在我心里,即使他真的已经死去,他的电影也永远都不会死,因为大师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。




【 松 本 俊 夫 】

摘自《松本俊夫:眩晕,从自戳双目开始》



在《蔷薇的葬礼》这样一部真实而骇人的电影里,纵使跑龙套的有蜷川幸雄、筱田正浩、藤田敏八这样的大牌艺术家,但他们的光芒也终究盖不过这群活生生的抗争者。片中松本俊夫坚持使用现实中真实的同性恋者来主演《蔷薇的葬礼》,有人曾经问松本俊夫,为什么对此这么较真?松本俊夫回答说,假如不较真,就失去了批判的意义。正如松本俊夫在影片开场处为这个边缘族群做出的定义:“我是剑,也被剑气所伤;我是刽子手,也是受害者。”


犹记得影片中有一幕场景,他们在地下俱乐部偷偷看学潮纪录片,对着扭曲摇晃的画面狂笑不止。这一幕神似贝托鲁奇的《戏梦巴黎》,毫不关心政治的艺术家们永远都是政治的局外人,他们只迷失在自己恶心的眩晕里,而永远不可能融入进迷狂的学运人潮中。至于同性恋群体,也将永远只可能是少数派,一如艺术家。




【 法 斯 宾 德 】

摘自《法斯宾德:无政府主义者的轮舞》



生命如洪荒般速朽的法斯宾德,死于恐惧,也死于赞美。短短14年的电影生涯,他一共执导了41部电影。在很多影迷眼里,法斯宾德如此高频率的、丧心病狂的拍片模式,也是他37岁便英年早逝的一大诱因。


作为德国“新电影运动”的中流砥柱,法斯宾德曾经坦言说,他之所以如此疯狂地拍片,是因为害怕早逝。按他的原话来讲:“大多数人害怕的是死亡的过程,而非死亡本身;而我害怕的是永远不再存在于人世间。”遗憾的是,创作上的丰腴终究无法弥补灵魂上的巨大空洞。灵魂深处的恐惧,就像一场漫长的精神瘟疫,困住了法斯宾德刹那永恒的一生。


在绝望的人看来,暴风雨之后的黎明终究是死寂的。法斯宾德就是这样绝望的人,在他的电影里,哪怕连微笑都始终带着嘲讽的意味。与《狐及其友》中的弗兰茨的宿命如出一辙,法斯宾德也至终选择了死亡。


德国新电影运动始于1962年的《奥博豪森宣言》。那么,新电影运动的终点又被安置于何处呢?1982年6月10日凌晨三点半,当法斯宾德的心脏终于停止跳动的那一刻,德国人集体悲叹,我们的心脏死了。




【 洪 尚 秀 】

摘自《洪尚秀:做爱后,动物感伤》



1996年5月4日,借着独立制片运动的势头,洪尚秀的长片处女作《猪堕井的那天》在韩国上映。那一年,李沧东还没开始拍《绿鱼》,金基德尚未完成《鳄鱼藏尸日记》,朴赞郁和奉俊昊都不曾真正出道。从美国奥克兰加州艺术学院毕业的洪尚秀,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成为韩国独立导演第一人。


那一年,洪尚秀36岁,已然不再年轻。揣测他在拼命创作《猪堕井的那天》时的愤懑心境,想必与杨德昌36岁拍摄《海滩的一天》时的状态如出一辙。影片结尾,当少妇宝京踩着铺在地上的报纸走向阳台那一刻,带着残忍的不确定的死亡气息,看似戛然而止,却又似乎总是在循环往复地发生着。


正如同1983年杨德昌在《海滩的一天》临近结尾处对世界的质问: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,总是两个人结婚以后都是圆满大结局,而大结局之后呢?没有人告诉我们。



作者| 陆支羽;公号| 看电影看到死

电影随笔集《小丑,马戏团的眼泪》节选



 陆 支 羽 电 影 随 笔 集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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